“喀啷——”
一聲清脆,帶著時間痕跡的木門被推開,上頭焊著的銅鈴搖晃出清脆的聲響。
門後是食物香伴隨著暖氣撲面而來,阿道爾夫很是喜歡這樣的氣味,他滿足的嗅著,將門又推開了些。
『哎呀是郭頓醫師!請坐請坐!』一名豐滿的婦人正好經過門前,她把兩只濕漉漉的手往圍裙上擦,熱絡的邀請還握著門把的男子。
「彼列先生,這邊請。」阿道爾夫對婦人禮貌的笑笑,轉過頭看向身後的男性,讓他也能踏進屋內「來、小心腳下。」
『唉唷,今天怎麼那麼稀奇,還帶了朋友呀?那這邊請坐。』婦人往阿道爾夫身後一瞥,隨後便俐落的穿過了各桌間的置物籃,替兩人在角落找了個靜謐的兩人座。送上菜單之後,她又熱情的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那位是老闆娘。」阿道爾夫微笑著介紹道,「這裡是我很喜歡的餐館,雖然小、不過味道很不錯,希望能合彼列先生的胃口。」
將菜單遞到對方面前,有些擔心的多看了幾眼彼列的臉。
(還真的都沒什麼表情呢。)
阿道爾夫不禁這麼想著。
坐在阿道爾夫對面的男子默默地看著眼前的菜單,似乎正在審視著菜色內容。
如同阿道爾夫觀察到的,被稱作彼列的男子臉上沒有浮現來到陌生環境的驚喜或期待的感覺,但亦沒有失望或不耐煩。
靜靜地看過一輪菜單後,男子指了菜單裡的某一項,接著抬頭確認對方是否有看到了,才在片刻後將手移開菜單上方。
由於是老主顧的關係,阿道爾夫很快的決定好要點些什麼。這讓他在等待彼列研究菜單之餘還有些時間能夠好奇的、偷偷地觀察彼列即使看著菜單也沒什麼改變的表情。
(真是沉著內斂的人。)
看見對方將菜單轉向自己、阿道爾夫將身體稍稍往前傾,看向那纖細指尖所指的品項,確實記住之後點了點頭,帶著微笑的應到:「好的。」
他愉快地舉起手招來服務生,一並連彼列先生的餐點都一起點好。
到阿道爾夫點完餐為止,坐在對面的男子都沒有再出過聲音,只是維持著雙手在桌面稍稍交疊的姿勢,視線停留在前方不遠的桌面,偶爾飄向阿道爾夫,沒有要開啟話題的打算。
「請稍等一下喔,彼列先生。」他溫和的笑著說,「因為是現做的,所以大概要二十分鐘左右。」大約因為自己已經是常客了,方才的服務生才沒有提醒這點,阿道爾夫只好輕聲說道。
總覺得,自己說話時像是在打擾他一般。
這對阿道爾夫來說是很新鮮的體驗,他平時偶爾也會跟同事、上司一同用餐,但他通常都是擔任傾聽者的腳色,今天換他當一回主導、他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
再加上他對彼列的了解並不多,兩人接觸的次數屈指可數,更別說接觸的機會幾乎全是到總務組申請器材這樣的公事......阿道爾夫又看了看桌子另一邊的彼列,總覺得這跟自己第一次拿著申請單到總務組時遇到的他似乎沒有太大差別。
他還記得,那是一個因為各種突發狀況而忙碌的午後。
外勤在一上午就出了五六次緊急任務,連新加入的成員都必須出勤,導致送回來的傷患多到醫療組接應不暇,許多平時備妥的消耗品一一用罄,幾近崩潰的護理師們只能將申請單拍在也忙的焦頭爛額的阿道爾夫身上,拜託他去總務組臨時申請一些回來應急。
雖然心繫著病患們,但總歸是治療暫時告一段落的他只好拿著單子,急急忙忙的小跑步向從前未曾到過的總務組,一臉茫然卻又焦急地尋找著承辦的窗口。
『醫院那裡?很急?』
總務組內似乎沒有其他人在,一位身材圓胖,滿頭白髮有些年紀的男性聽過阿道爾夫的請求後,也露出了一絲困窘的神色,接著領著阿道爾夫走向不遠處的一扇門。
『開門進去給裡面的那位請他幫你吧。』
接著又小聲地補了一句:
『千萬別說是我帶你來的。』
吐吐舌說完,那位男性很快地就溜回總務組裡了。
雖然對這樣的接應感到疑惑,不過等著敷料的病患要緊,阿道爾夫也就沒心思去琢磨總務組的運作方式。
他抬起手敲敲門,並沒有聽到任何回應;他又加了些力道再敲敲,還是一片寂靜。難道是方才的男士哪裡搞錯了?還是裏頭另有一扇門所以才聽不見嗎?
阿道爾夫也顧不上太多,逕自的轉開了門把,裏頭只有一名長髮的男性看向自己、或者說是門的方向。
「阿......抱歉。」被裏頭有人這點給嚇了跳的阿道爾夫連忙道歉,再補上自己的來意。
「我是醫院那邊的郭頓醫生,來申請一些敷料跟繃帶,另外還有一些包紮用的消耗品,明細再這邊。」他向那位男子遞出了手上填得滿滿的申請表,語氣柔和,還帶著歉意以及藏不住的疲倦說道:「我曉得這非常突然,不過外勤那裏臨時來了很多傷患,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讓我即刻領取呢?」
伸手接過那份填的滿滿、字體也因為情況緊急而草率許多的明細,男子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在確實翻閱每一頁之後抬起頭看了看阿道爾夫,原本就帶著一絲陰鬱的神情變得更為沉重了些。
「對不起。」與男子對上視線,阿道爾夫溫順的低頭道歉,但還是鼓起勇氣的繼續說道:「但是真的拜託您通融了,如果沒有這些的話,下一次換藥時就得讓他們的傷口暴露在空氣中了,裏頭有些是人類,這樣實在......」
「如果有能夠幫得上忙的地方我也會幫忙的!」他補充道,努力絞盡腦汁想著自己還有什麼誘因或是理由能夠說服眼前這位看起來一絲不苟的嚴肅男子。
那份明細隨著阿道爾夫的話語一併回到了他的面前,沒確認阿道爾夫是不是確實接住了明細,男子便拿起掛在一旁梯子的制服上衣丟進底下的空箱裡,接著熟練地展開梯子登上,打開位在上方架子裡的櫃門,抱了幾個標示了“醫療用品”的箱子下來後,才剛擱到一旁的空架,又轉身走向倉庫深處。
到阿道爾夫終於反應過來的時候,似乎最後一箱備品也被擺到面前了,始終一句話也沒說的男子默默地打開了收在一旁的折疊推車,看了看阿道爾夫,似乎是在等待他清點數量。
雙手捧著申請單,阿道爾夫輪流看著男子與跟前的箱子們。
從醫學生畢業之後,他已經很久不曾有過這樣彷彿看著教授大顯神威而自己腦袋一片空白的感覺了。他缺乏糖分的腦袋還沒理解過來、但似乎從男子的眼神中感覺到催促,阿道爾夫連忙蹲下清點。
「……酒棉12盒,厚紗……」他喃喃念著清單上的數量,一手翻著箱子核對,心裡不禁佩服起身旁站著的那名男性。
本來以為他是把裝有這些東西的箱子都取來,讓自己拿取對應的數量,沒想到箱子內就已經是正確的數目、還大小分配得宜的裝填整齊,簡直讓阿道爾夫都不捨得下手去翻開計算數目。
數完最後一項,阿道爾夫就著蹲姿與男子對上視線,「清點完畢,數目都正確無誤。」他還有些難以置信,但更多的是緊繃的神經得以放鬆之後湧上的疲倦。
不易察覺的晃了晃,他暗自決定要稍稍提早喝龍血的日子。但手上工作要緊,他還是先把箱子都搬到推車上放好才轉回面向那名男子。
「不知道該如何答謝您才好,如果沒有您的協助的話,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鄭重的點頭道謝,阿道爾夫認真的說:「這件事我會在週會上提出,一定極力避免下次再發生這種事,這次給您添麻煩了。」
看著對方深色的眸子,阿道爾夫仍是擔心著他會責備自己或是抱怨。
即使阿道爾夫說了這麼多,男子仍沒有要回一句話的意思,走向阿道爾夫卻沒有停下,打開了他背後的門並站在門邊不讓門回彈,似乎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看著男子的動作,阿道爾夫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解讀成他在替推推車的自己開門,但不管男子的意思為何,即便他真的不高興了,他還是答應了自己強人所難的請求,並且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這是無庸置疑的。
「好的,謝謝您。」於是他還是帶著微笑向男子道謝,推著裝滿了紙箱的推車步出門外。
倉庫的大門在阿道爾夫站定後緩緩地被關上,在門即將闔起之際,一個低沉但卻清晰的聲音從門後傳來:
「記得休息。」
沒等阿道爾夫確認是否聽到,門便被關上了,彷彿從未被打開過。
因為聽見聲音而轉過身時,房門已經完全闔上,回到自己來時的樣子。
阿道爾夫因為那一句話而感到驚訝,也因此對那位長髮的寡言男子有了深刻的印象。
在這之後,阿道爾夫又多了幾次到總務組提交申請單的機會,他知道了包含那位男子在內的職員們的稱呼方式、也對總務組的環境多了幾分熟悉。雖然他幾乎沒有再聽到彼列先生的叮嚀,內心還是將對方認定為成熟穩重、並且十分可靠的前輩。
“喀噠”一聲,年輕的女侍帶著甜美笑容地送上餐點,有禮的分別放到兩人的面前,這讓阿道爾夫得以回過神來、朝女侍露出微笑。
「謝謝妳。」阿道爾夫客氣的向女侍道謝,發現她在替兩人放置餐具時好奇的偷瞄了彼列先生幾眼。摁、這是因為自己第一次帶了朋友來這裡用餐,還是因為彼列先生本來就太有神秘感呢?
「請用,彼列先生。」在女侍離開後阿道爾夫柔聲地說,眼神還看了她離開的背影幾秒才轉回來,「希望你吃的習慣。」
沒有多說什麼,阿道爾夫覺得自己想問的那些話,彼列在平時已經聽的足夠多了,難得一起吃飯還是讓對方少些負擔吧。
阿道爾夫對彼列微微一笑,拿起了餐具開始享用他的濃湯。
阿道爾夫對面被稱作彼列的男子僅是安靜地點了頭,拾起女侍擺在餐巾上的湯匙放進面前的深盤裡。
茄汁調味的通心粉裡拌著碎雞肉與煮豆子,看起來不算賣相太好的料理,但用湯匙撈起豆子與通心粉的男子臉上連一絲嫌棄或困窘的感覺也沒有,微微側著頭,在不讓那總是散漫的頭髮妨礙的角度下將晚餐送進嘴裡。
似乎阿道爾夫不開口,對方也沒有半點要談話的意思,有好一段時間,空氣裡只剩下餐具輕微碰撞的聲響與其他座位傳來的交談聲。
看著彼列專注安靜的進食,阿道爾夫也舀著濃湯,有些心不在焉地喝著,似乎並不在意兩人之間的沉默。
這樣的彼列先生要說是人類也不會有人懷疑吧,他想,剛才在點餐時幾乎要習慣性的問彼列是否需要加點濃湯或是別的,直到在說出口前一刻想起了亞倫先生說的那句話才臨時打住。
關於彼列先生是純血吸血鬼的那句話。
那大約只是前幾日的事吧,距離第一次請彼列先生幫忙才不過數月,阿道爾夫對於申請的流程還不甚熟悉。每次他到總務組去,幾乎都是由彼列先生負責收件以及核對,他已經習慣一進去就先用眼睛尋找著那抹深色的身影了。
不過當天他進去的時候,辦公室裡似乎只有亞倫先生在,阿道爾夫不禁露出了有些無助的眼神又環視了一圈,確定真的沒看到人之後才拿著單子走上前。
「日安,亞倫先生。這是醫院下個禮拜的申請單,可以麻煩您嗎?」他客氣地問道。
『呵呵呵,我早就看著你啦,你剛剛在找彼列吧?』
露出一絲捉弄的笑,身材圓胖的男性轉了轉手上的筆,面對阿道爾夫誠懇的模樣好一會,才自討沒趣地接過了申請書。
『可惜彼列臨時出去幫忙跑腿了,要不就能讓他親自接待你了,醫生。』
即使已經認命接下工作仍不忘試著想調侃阿道爾夫一番,審視一番內容後,皺了皺眉頭。
靦腆的笑了下,自己的意圖被亞倫先生發現讓他覺得自己有些失禮。
「沒關係的,但不曉得亞倫先生能否替我審核呢?或是我要在這等彼列先生回來......?」阿道爾夫有些不安的看著亞倫的臉色,語氣擔憂、試探性的問道。
『……本來還想露一手給醫生瞧瞧我的厲害之處的。』
名為亞倫的男性自個兒露出了惋惜的表情,接著向後一攤,靠在他專用的辦公大椅上。
『沒輒啦!才第一項就是那傢伙負責的項目,虧我難得想認真一次……』
說到這裡,男性轉頭看向了阿道爾夫,再度露出他那捉弄般的笑容:
『不如我們來打賭彼列那傢伙何時會回來吧?別說我不給你好處,每過五分鐘我們就賭一次,只要你贏了我就告訴你一件關於他的事,嘿嘿,這提議很不錯吧~』
名為亞倫,身材圓胖的男性瞇起眼睛,接著用下巴點了點一旁,那裡有張簡單的椅凳。
「打賭?」阿道爾夫露出有些為難的苦笑。
今天醫院是不忙,自己也不急著回去,只是若沒把這申請的事處理好,只怕回去也是沒法交差的吧。阿道爾夫在權衡利弊之後配合的坐上椅凳。
「好吧。」他說,也不忘在開始打賭之前補上句提問:「亞倫先生,如果我輸了呢?」
『就……那個……』
男性的眼神不自在地飄了飄,接著將手附在嘴邊擺出說悄悄話的動作:
『下次看到我一個人在這兒,誰也別說。』
迅速說完連對方有沒有確實聽清楚也不問,名為亞倫的男性看著牆上的掛鐘,興致勃勃地開始倒數:
『三、二、一……好啦!打賭開始,我賭他馬上回來!』
邊說邊露出賊笑的亞倫先生,約莫在五秒鐘後垮下了臉。
『不好意思!彼列先生來通知,他還要十五分鐘才會回來!』
總務組的大門突然被打開,但出現的是陌生的面孔,說完這番話以後馬上就走了,看來只是特地來傳話的。
『我輸了,想知道什麼你就問吧,醫生,打賭什麼的忘了它吧。』
目送傳話的協會成員離開後,亞倫露出了灰心的表情,眼巴巴地看著阿道爾夫,好像回答問題才是他唯一的救贖。
看了看被關上的門與一臉挫敗的亞倫,阿道爾夫也忍不住用無奈的眼神看向他。
「亞倫先生,耍詐是不好的行為喔。」而且還是為了留在這裡偷懶。
不過看著亞倫可憐巴巴的樣子,阿道爾夫還是放軟了語調說道:「什麼都可以問嗎?」
雖然平時總覺得彼列先生很神秘,但突然要問關於他的問題卻不知該從何下手。阿道爾夫在腦裡浮現彼列的身影,還有他毫不拖泥帶水的動作。
「彼列先生他,在總務組很久了嗎?」阿道爾夫回想起第一次碰面的場景,提了個自己覺得最不冒犯隱私的問題。
『啊~那是當然的!我們可是從第一天上班就共事到今天呢!』
聽了阿道爾夫的問題後,似乎認為這問題不夠讓他表現的樣子,揮著手賴在自己的辦公椅上。
『不過那時我是剛上任,他則是從外勤退休就是了。』
特地把這番話留到後頭說的男性,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看著阿道爾夫,似乎在期待他臉上會有怎樣的變化。
阿道爾夫知道自己露出了亞倫所預想的表情,這看他那一臉得意的樣子便能明白。
但即使時光倒轉,他想無論重來幾次自己都會因為這個消息感到驚訝與意外。
「從外勤退休……」他重複道,彷彿再次向亞倫確認,「彼列先生,原來是外勤阿。」
餐桌前的阿道爾夫抬起視線,試著想像自己對面那沉默的身影拿起武器出勤時的模樣。
彼列先生,在前線時是否也會一語不發的完成任務呢?
是否也會像在整理出一箱箱備品時一樣,俐落的擊退目標不帶任何猶豫呢?
恰好與他對上視線,阿道爾夫只是用柔和的角度彎起嘴角,搖搖頭,無聲的說了句“沒什麼。”
看著那繼續張口吞下食物而露出的獠牙,阿道爾夫繼續回想那天的話題。
重複咀嚼著退休二字的他似乎想起了什麼,有些多此一舉的,他幾乎明知故問的問了亞倫:
「彼列先生他,是吸血鬼嗎?」
『當然~啊!莫非醫生以為那傢伙是人類嗎?我可以理解的,哼哼,畢竟時常有天真的孩子們這麼認為呢。』
亞倫露出挖苦的笑容,舉起手在阿道爾夫面前比出槍的手勢晃了晃。
『內勤又是神槍手的角色怎麼可能不會上過前線呢?協會可沒有這麼多閒缺呀。』
收起手勢,體型圓胖的男性改撐著臉頰,從抽屜裡摸出一條巧克力,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
『只是不知道他怎麼想的,從前線退休以後竟然自願調來內勤,也看不出他是熱愛協會還是有什麼原因⋯⋯總之我上班的第一天他就來了,然後⋯⋯』
嚼著巧克力過了好一會,亞倫才露出了一絲淡泊的神情。
『我變老了,他一點都沒變,要不是這些年每天都共事,我才不相信有這種事呢,真令人羨慕啊,純血。』
直到話題裡的主角返回辦公室為止,看著牆面掛鐘的亞倫,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真令人羨慕嗎?)
阿道爾夫坐在椅凳上,不免因為亞倫的話而想著自己多出的那五十年壽命,他只覺得吸血鬼是一種活得越久就越感到寂寞的生物、沒有什麼好羨慕的。
不過這話他並沒有說出來,畢竟自己僅僅是其中一半,如果是生為要活到三個世紀的純血吸血鬼,那會是怎樣的世界呢?
在彼列先生終於回來之後,阿道爾夫還是如往常一般湊上去遞出申請單,倚在櫃檯上好奇的看他填填寫寫,再向他微笑揮手道別。
不過他知道,或許彼列先生也有察覺,自己看著他的視線已經有了那麼些許的改變。
純血、並且比自己年長的彼列先生。
他忍不住在腦袋放鬆下來時去猜想、猜想在彼列的沉默之後有過什麼樣的故事。雖然不曾開口過問,但這樣的想法總像是影子一般尾隨著他。
一聲清脆的聲響,讓還溫吞嚼著燉飯的阿道爾夫倏地抬起頭,帶著疑惑看去才發現原來彼列已經淨空了盤裡的食物。
「抱歉,彼列先生,我吃得這麼慢。」阿道爾夫露出感到抱歉的笑容,用湯匙將剩沒幾口的飯聚集在一起。
聽見阿道爾夫賠罪的話語,坐在對面的男子只是看了看阿道爾夫,沒有露出一絲不耐煩或失望,如同以往。
將彼列的沉默解讀為讓自己不必著急的等待,阿道爾夫向他輕聲說謝,又埋頭解決他的晚餐。
吞下最後幾口後,他用紙巾搽了搽嘴,整理好儀容並喚來女侍付帳。不知不覺已經是店內最後一組客人的他們推開木門,踏入了弦月高掛的夜色之中。
「謝謝您今天與我共進晚餐,彼列先生。」阿道爾夫轉過頭愉快地說:「回去的路上小心,明天見。」
他禮貌的躬身道別,與那對深灰色的眼眸對視幾秒,也在彼列轉身離去後踏上了回家的方向。
方才那是不是再見的意思呢?彎進另一條街道,阿道爾夫猜測著,就像每次遇到彼列沉默不語時所做的那樣。
在那陣騷動之後幾次短暫的共事中,他一直試圖弄清楚那沉默之後的意涵,雖然尚未有什麼具體的心得,但目前為止的行動並不曾被彼列拒絕或是喝止,他想,彼列先生是位溫柔寬容的人吧,今晚同意他唐突的飯局大約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走過一間透著溫暖光暈的櫥窗,阿道爾夫不經意的勾起一抹角度柔和的微笑。
在與亞倫先生打賭之後的這幾日,阿道爾夫心裡時常還會想起那天的話題,就像飄在意識淺層的雲朵,時而浮現、時而消散,偶爾也會聚在一塊,令他難以忽視。
中午,當他帶著便當走進餐廳時,偶爾會看見在餐廳裡吃著三明治的彼列,他總是一個人坐著,默默的獨自進食。
阿道爾夫感到困惑,也有些意外,他看見了彼列面前的小紙盒,知道那是來自協會附近的三明治店,是人類的食物,但彼列只是專注的吃著,彷彿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他周圍的人們熱絡的聊天,偶爾也向他搭話,融洽的氣氛並不曾因為他的寡言而低落。
彷彿若不存在漫長的時間洪流,彼列與他身邊的人類便無半分區別一樣。
這讓阿道爾夫感到好奇,也讓他在難得提早下班的日子裡主動接下了到總務組跑腿的差事。
偌大的總務組裡只剩他預想中期望看到的那個身影,阿道爾夫踏著忐忑的步伐推開門上前,按著往日的流程辦理申請手續。
「彼列先生,今晚、是否能與您一起用頓晚餐呢?」在離開前,他試探性的開口問道,「我一直想感謝您上次幫了醫院那個大忙。」
一聲清脆,帶著時間痕跡的木門被推開,上頭焊著的銅鈴搖晃出清脆的聲響。
門後是食物香伴隨著暖氣撲面而來,阿道爾夫很是喜歡這樣的氣味,他滿足的嗅著,將門又推開了些。
『哎呀是郭頓醫師!請坐請坐!』一名豐滿的婦人正好經過門前,她把兩只濕漉漉的手往圍裙上擦,熱絡的邀請還握著門把的男子。
「彼列先生,這邊請。」阿道爾夫對婦人禮貌的笑笑,轉過頭看向身後的男性,讓他也能踏進屋內「來、小心腳下。」
『唉唷,今天怎麼那麼稀奇,還帶了朋友呀?那這邊請坐。』婦人往阿道爾夫身後一瞥,隨後便俐落的穿過了各桌間的置物籃,替兩人在角落找了個靜謐的兩人座。送上菜單之後,她又熱情的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那位是老闆娘。」阿道爾夫微笑著介紹道,「這裡是我很喜歡的餐館,雖然小、不過味道很不錯,希望能合彼列先生的胃口。」
將菜單遞到對方面前,有些擔心的多看了幾眼彼列的臉。
(還真的都沒什麼表情呢。)
阿道爾夫不禁這麼想著。
坐在阿道爾夫對面的男子默默地看著眼前的菜單,似乎正在審視著菜色內容。
如同阿道爾夫觀察到的,被稱作彼列的男子臉上沒有浮現來到陌生環境的驚喜或期待的感覺,但亦沒有失望或不耐煩。
靜靜地看過一輪菜單後,男子指了菜單裡的某一項,接著抬頭確認對方是否有看到了,才在片刻後將手移開菜單上方。
由於是老主顧的關係,阿道爾夫很快的決定好要點些什麼。這讓他在等待彼列研究菜單之餘還有些時間能夠好奇的、偷偷地觀察彼列即使看著菜單也沒什麼改變的表情。
(真是沉著內斂的人。)
看見對方將菜單轉向自己、阿道爾夫將身體稍稍往前傾,看向那纖細指尖所指的品項,確實記住之後點了點頭,帶著微笑的應到:「好的。」
他愉快地舉起手招來服務生,一並連彼列先生的餐點都一起點好。
到阿道爾夫點完餐為止,坐在對面的男子都沒有再出過聲音,只是維持著雙手在桌面稍稍交疊的姿勢,視線停留在前方不遠的桌面,偶爾飄向阿道爾夫,沒有要開啟話題的打算。
「請稍等一下喔,彼列先生。」他溫和的笑著說,「因為是現做的,所以大概要二十分鐘左右。」大約因為自己已經是常客了,方才的服務生才沒有提醒這點,阿道爾夫只好輕聲說道。
總覺得,自己說話時像是在打擾他一般。
這對阿道爾夫來說是很新鮮的體驗,他平時偶爾也會跟同事、上司一同用餐,但他通常都是擔任傾聽者的腳色,今天換他當一回主導、他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
再加上他對彼列的了解並不多,兩人接觸的次數屈指可數,更別說接觸的機會幾乎全是到總務組申請器材這樣的公事......阿道爾夫又看了看桌子另一邊的彼列,總覺得這跟自己第一次拿著申請單到總務組時遇到的他似乎沒有太大差別。
他還記得,那是一個因為各種突發狀況而忙碌的午後。
外勤在一上午就出了五六次緊急任務,連新加入的成員都必須出勤,導致送回來的傷患多到醫療組接應不暇,許多平時備妥的消耗品一一用罄,幾近崩潰的護理師們只能將申請單拍在也忙的焦頭爛額的阿道爾夫身上,拜託他去總務組臨時申請一些回來應急。
雖然心繫著病患們,但總歸是治療暫時告一段落的他只好拿著單子,急急忙忙的小跑步向從前未曾到過的總務組,一臉茫然卻又焦急地尋找著承辦的窗口。
『醫院那裡?很急?』
總務組內似乎沒有其他人在,一位身材圓胖,滿頭白髮有些年紀的男性聽過阿道爾夫的請求後,也露出了一絲困窘的神色,接著領著阿道爾夫走向不遠處的一扇門。
『開門進去給裡面的那位請他幫你吧。』
接著又小聲地補了一句:
『千萬別說是我帶你來的。』
吐吐舌說完,那位男性很快地就溜回總務組裡了。
雖然對這樣的接應感到疑惑,不過等著敷料的病患要緊,阿道爾夫也就沒心思去琢磨總務組的運作方式。
他抬起手敲敲門,並沒有聽到任何回應;他又加了些力道再敲敲,還是一片寂靜。難道是方才的男士哪裡搞錯了?還是裏頭另有一扇門所以才聽不見嗎?
阿道爾夫也顧不上太多,逕自的轉開了門把,裏頭只有一名長髮的男性看向自己、或者說是門的方向。
「阿......抱歉。」被裏頭有人這點給嚇了跳的阿道爾夫連忙道歉,再補上自己的來意。
「我是醫院那邊的郭頓醫生,來申請一些敷料跟繃帶,另外還有一些包紮用的消耗品,明細再這邊。」他向那位男子遞出了手上填得滿滿的申請表,語氣柔和,還帶著歉意以及藏不住的疲倦說道:「我曉得這非常突然,不過外勤那裏臨時來了很多傷患,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讓我即刻領取呢?」
伸手接過那份填的滿滿、字體也因為情況緊急而草率許多的明細,男子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在確實翻閱每一頁之後抬起頭看了看阿道爾夫,原本就帶著一絲陰鬱的神情變得更為沉重了些。
「對不起。」與男子對上視線,阿道爾夫溫順的低頭道歉,但還是鼓起勇氣的繼續說道:「但是真的拜託您通融了,如果沒有這些的話,下一次換藥時就得讓他們的傷口暴露在空氣中了,裏頭有些是人類,這樣實在......」
「如果有能夠幫得上忙的地方我也會幫忙的!」他補充道,努力絞盡腦汁想著自己還有什麼誘因或是理由能夠說服眼前這位看起來一絲不苟的嚴肅男子。
那份明細隨著阿道爾夫的話語一併回到了他的面前,沒確認阿道爾夫是不是確實接住了明細,男子便拿起掛在一旁梯子的制服上衣丟進底下的空箱裡,接著熟練地展開梯子登上,打開位在上方架子裡的櫃門,抱了幾個標示了“醫療用品”的箱子下來後,才剛擱到一旁的空架,又轉身走向倉庫深處。
到阿道爾夫終於反應過來的時候,似乎最後一箱備品也被擺到面前了,始終一句話也沒說的男子默默地打開了收在一旁的折疊推車,看了看阿道爾夫,似乎是在等待他清點數量。
雙手捧著申請單,阿道爾夫輪流看著男子與跟前的箱子們。
從醫學生畢業之後,他已經很久不曾有過這樣彷彿看著教授大顯神威而自己腦袋一片空白的感覺了。他缺乏糖分的腦袋還沒理解過來、但似乎從男子的眼神中感覺到催促,阿道爾夫連忙蹲下清點。
「……酒棉12盒,厚紗……」他喃喃念著清單上的數量,一手翻著箱子核對,心裡不禁佩服起身旁站著的那名男性。
本來以為他是把裝有這些東西的箱子都取來,讓自己拿取對應的數量,沒想到箱子內就已經是正確的數目、還大小分配得宜的裝填整齊,簡直讓阿道爾夫都不捨得下手去翻開計算數目。
數完最後一項,阿道爾夫就著蹲姿與男子對上視線,「清點完畢,數目都正確無誤。」他還有些難以置信,但更多的是緊繃的神經得以放鬆之後湧上的疲倦。
不易察覺的晃了晃,他暗自決定要稍稍提早喝龍血的日子。但手上工作要緊,他還是先把箱子都搬到推車上放好才轉回面向那名男子。
「不知道該如何答謝您才好,如果沒有您的協助的話,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鄭重的點頭道謝,阿道爾夫認真的說:「這件事我會在週會上提出,一定極力避免下次再發生這種事,這次給您添麻煩了。」
看著對方深色的眸子,阿道爾夫仍是擔心著他會責備自己或是抱怨。
即使阿道爾夫說了這麼多,男子仍沒有要回一句話的意思,走向阿道爾夫卻沒有停下,打開了他背後的門並站在門邊不讓門回彈,似乎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看著男子的動作,阿道爾夫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解讀成他在替推推車的自己開門,但不管男子的意思為何,即便他真的不高興了,他還是答應了自己強人所難的請求,並且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這是無庸置疑的。
「好的,謝謝您。」於是他還是帶著微笑向男子道謝,推著裝滿了紙箱的推車步出門外。
倉庫的大門在阿道爾夫站定後緩緩地被關上,在門即將闔起之際,一個低沉但卻清晰的聲音從門後傳來:
「記得休息。」
沒等阿道爾夫確認是否聽到,門便被關上了,彷彿從未被打開過。
因為聽見聲音而轉過身時,房門已經完全闔上,回到自己來時的樣子。
阿道爾夫因為那一句話而感到驚訝,也因此對那位長髮的寡言男子有了深刻的印象。
在這之後,阿道爾夫又多了幾次到總務組提交申請單的機會,他知道了包含那位男子在內的職員們的稱呼方式、也對總務組的環境多了幾分熟悉。雖然他幾乎沒有再聽到彼列先生的叮嚀,內心還是將對方認定為成熟穩重、並且十分可靠的前輩。
“喀噠”一聲,年輕的女侍帶著甜美笑容地送上餐點,有禮的分別放到兩人的面前,這讓阿道爾夫得以回過神來、朝女侍露出微笑。
「謝謝妳。」阿道爾夫客氣的向女侍道謝,發現她在替兩人放置餐具時好奇的偷瞄了彼列先生幾眼。摁、這是因為自己第一次帶了朋友來這裡用餐,還是因為彼列先生本來就太有神秘感呢?
「請用,彼列先生。」在女侍離開後阿道爾夫柔聲地說,眼神還看了她離開的背影幾秒才轉回來,「希望你吃的習慣。」
沒有多說什麼,阿道爾夫覺得自己想問的那些話,彼列在平時已經聽的足夠多了,難得一起吃飯還是讓對方少些負擔吧。
阿道爾夫對彼列微微一笑,拿起了餐具開始享用他的濃湯。
阿道爾夫對面被稱作彼列的男子僅是安靜地點了頭,拾起女侍擺在餐巾上的湯匙放進面前的深盤裡。
茄汁調味的通心粉裡拌著碎雞肉與煮豆子,看起來不算賣相太好的料理,但用湯匙撈起豆子與通心粉的男子臉上連一絲嫌棄或困窘的感覺也沒有,微微側著頭,在不讓那總是散漫的頭髮妨礙的角度下將晚餐送進嘴裡。
似乎阿道爾夫不開口,對方也沒有半點要談話的意思,有好一段時間,空氣裡只剩下餐具輕微碰撞的聲響與其他座位傳來的交談聲。
看著彼列專注安靜的進食,阿道爾夫也舀著濃湯,有些心不在焉地喝著,似乎並不在意兩人之間的沉默。
這樣的彼列先生要說是人類也不會有人懷疑吧,他想,剛才在點餐時幾乎要習慣性的問彼列是否需要加點濃湯或是別的,直到在說出口前一刻想起了亞倫先生說的那句話才臨時打住。
關於彼列先生是純血吸血鬼的那句話。
那大約只是前幾日的事吧,距離第一次請彼列先生幫忙才不過數月,阿道爾夫對於申請的流程還不甚熟悉。每次他到總務組去,幾乎都是由彼列先生負責收件以及核對,他已經習慣一進去就先用眼睛尋找著那抹深色的身影了。
不過當天他進去的時候,辦公室裡似乎只有亞倫先生在,阿道爾夫不禁露出了有些無助的眼神又環視了一圈,確定真的沒看到人之後才拿著單子走上前。
「日安,亞倫先生。這是醫院下個禮拜的申請單,可以麻煩您嗎?」他客氣地問道。
『呵呵呵,我早就看著你啦,你剛剛在找彼列吧?』
露出一絲捉弄的笑,身材圓胖的男性轉了轉手上的筆,面對阿道爾夫誠懇的模樣好一會,才自討沒趣地接過了申請書。
『可惜彼列臨時出去幫忙跑腿了,要不就能讓他親自接待你了,醫生。』
即使已經認命接下工作仍不忘試著想調侃阿道爾夫一番,審視一番內容後,皺了皺眉頭。
靦腆的笑了下,自己的意圖被亞倫先生發現讓他覺得自己有些失禮。
「沒關係的,但不曉得亞倫先生能否替我審核呢?或是我要在這等彼列先生回來......?」阿道爾夫有些不安的看著亞倫的臉色,語氣擔憂、試探性的問道。
『……本來還想露一手給醫生瞧瞧我的厲害之處的。』
名為亞倫的男性自個兒露出了惋惜的表情,接著向後一攤,靠在他專用的辦公大椅上。
『沒輒啦!才第一項就是那傢伙負責的項目,虧我難得想認真一次……』
說到這裡,男性轉頭看向了阿道爾夫,再度露出他那捉弄般的笑容:
『不如我們來打賭彼列那傢伙何時會回來吧?別說我不給你好處,每過五分鐘我們就賭一次,只要你贏了我就告訴你一件關於他的事,嘿嘿,這提議很不錯吧~』
名為亞倫,身材圓胖的男性瞇起眼睛,接著用下巴點了點一旁,那裡有張簡單的椅凳。
「打賭?」阿道爾夫露出有些為難的苦笑。
今天醫院是不忙,自己也不急著回去,只是若沒把這申請的事處理好,只怕回去也是沒法交差的吧。阿道爾夫在權衡利弊之後配合的坐上椅凳。
「好吧。」他說,也不忘在開始打賭之前補上句提問:「亞倫先生,如果我輸了呢?」
『就……那個……』
男性的眼神不自在地飄了飄,接著將手附在嘴邊擺出說悄悄話的動作:
『下次看到我一個人在這兒,誰也別說。』
迅速說完連對方有沒有確實聽清楚也不問,名為亞倫的男性看著牆上的掛鐘,興致勃勃地開始倒數:
『三、二、一……好啦!打賭開始,我賭他馬上回來!』
邊說邊露出賊笑的亞倫先生,約莫在五秒鐘後垮下了臉。
『不好意思!彼列先生來通知,他還要十五分鐘才會回來!』
總務組的大門突然被打開,但出現的是陌生的面孔,說完這番話以後馬上就走了,看來只是特地來傳話的。
『我輸了,想知道什麼你就問吧,醫生,打賭什麼的忘了它吧。』
目送傳話的協會成員離開後,亞倫露出了灰心的表情,眼巴巴地看著阿道爾夫,好像回答問題才是他唯一的救贖。
看了看被關上的門與一臉挫敗的亞倫,阿道爾夫也忍不住用無奈的眼神看向他。
「亞倫先生,耍詐是不好的行為喔。」而且還是為了留在這裡偷懶。
不過看著亞倫可憐巴巴的樣子,阿道爾夫還是放軟了語調說道:「什麼都可以問嗎?」
雖然平時總覺得彼列先生很神秘,但突然要問關於他的問題卻不知該從何下手。阿道爾夫在腦裡浮現彼列的身影,還有他毫不拖泥帶水的動作。
「彼列先生他,在總務組很久了嗎?」阿道爾夫回想起第一次碰面的場景,提了個自己覺得最不冒犯隱私的問題。
『啊~那是當然的!我們可是從第一天上班就共事到今天呢!』
聽了阿道爾夫的問題後,似乎認為這問題不夠讓他表現的樣子,揮著手賴在自己的辦公椅上。
『不過那時我是剛上任,他則是從外勤退休就是了。』
特地把這番話留到後頭說的男性,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看著阿道爾夫,似乎在期待他臉上會有怎樣的變化。
阿道爾夫知道自己露出了亞倫所預想的表情,這看他那一臉得意的樣子便能明白。
但即使時光倒轉,他想無論重來幾次自己都會因為這個消息感到驚訝與意外。
「從外勤退休……」他重複道,彷彿再次向亞倫確認,「彼列先生,原來是外勤阿。」
餐桌前的阿道爾夫抬起視線,試著想像自己對面那沉默的身影拿起武器出勤時的模樣。
彼列先生,在前線時是否也會一語不發的完成任務呢?
是否也會像在整理出一箱箱備品時一樣,俐落的擊退目標不帶任何猶豫呢?
恰好與他對上視線,阿道爾夫只是用柔和的角度彎起嘴角,搖搖頭,無聲的說了句“沒什麼。”
看著那繼續張口吞下食物而露出的獠牙,阿道爾夫繼續回想那天的話題。
重複咀嚼著退休二字的他似乎想起了什麼,有些多此一舉的,他幾乎明知故問的問了亞倫:
「彼列先生他,是吸血鬼嗎?」
『當然~啊!莫非醫生以為那傢伙是人類嗎?我可以理解的,哼哼,畢竟時常有天真的孩子們這麼認為呢。』
亞倫露出挖苦的笑容,舉起手在阿道爾夫面前比出槍的手勢晃了晃。
『內勤又是神槍手的角色怎麼可能不會上過前線呢?協會可沒有這麼多閒缺呀。』
收起手勢,體型圓胖的男性改撐著臉頰,從抽屜裡摸出一條巧克力,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
『只是不知道他怎麼想的,從前線退休以後竟然自願調來內勤,也看不出他是熱愛協會還是有什麼原因⋯⋯總之我上班的第一天他就來了,然後⋯⋯』
嚼著巧克力過了好一會,亞倫才露出了一絲淡泊的神情。
『我變老了,他一點都沒變,要不是這些年每天都共事,我才不相信有這種事呢,真令人羨慕啊,純血。』
直到話題裡的主角返回辦公室為止,看著牆面掛鐘的亞倫,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真令人羨慕嗎?)
阿道爾夫坐在椅凳上,不免因為亞倫的話而想著自己多出的那五十年壽命,他只覺得吸血鬼是一種活得越久就越感到寂寞的生物、沒有什麼好羨慕的。
不過這話他並沒有說出來,畢竟自己僅僅是其中一半,如果是生為要活到三個世紀的純血吸血鬼,那會是怎樣的世界呢?
在彼列先生終於回來之後,阿道爾夫還是如往常一般湊上去遞出申請單,倚在櫃檯上好奇的看他填填寫寫,再向他微笑揮手道別。
不過他知道,或許彼列先生也有察覺,自己看著他的視線已經有了那麼些許的改變。
純血、並且比自己年長的彼列先生。
他忍不住在腦袋放鬆下來時去猜想、猜想在彼列的沉默之後有過什麼樣的故事。雖然不曾開口過問,但這樣的想法總像是影子一般尾隨著他。
一聲清脆的聲響,讓還溫吞嚼著燉飯的阿道爾夫倏地抬起頭,帶著疑惑看去才發現原來彼列已經淨空了盤裡的食物。
「抱歉,彼列先生,我吃得這麼慢。」阿道爾夫露出感到抱歉的笑容,用湯匙將剩沒幾口的飯聚集在一起。
聽見阿道爾夫賠罪的話語,坐在對面的男子只是看了看阿道爾夫,沒有露出一絲不耐煩或失望,如同以往。
將彼列的沉默解讀為讓自己不必著急的等待,阿道爾夫向他輕聲說謝,又埋頭解決他的晚餐。
吞下最後幾口後,他用紙巾搽了搽嘴,整理好儀容並喚來女侍付帳。不知不覺已經是店內最後一組客人的他們推開木門,踏入了弦月高掛的夜色之中。
「謝謝您今天與我共進晚餐,彼列先生。」阿道爾夫轉過頭愉快地說:「回去的路上小心,明天見。」
他禮貌的躬身道別,與那對深灰色的眼眸對視幾秒,也在彼列轉身離去後踏上了回家的方向。
方才那是不是再見的意思呢?彎進另一條街道,阿道爾夫猜測著,就像每次遇到彼列沉默不語時所做的那樣。
在那陣騷動之後幾次短暫的共事中,他一直試圖弄清楚那沉默之後的意涵,雖然尚未有什麼具體的心得,但目前為止的行動並不曾被彼列拒絕或是喝止,他想,彼列先生是位溫柔寬容的人吧,今晚同意他唐突的飯局大約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走過一間透著溫暖光暈的櫥窗,阿道爾夫不經意的勾起一抹角度柔和的微笑。
在與亞倫先生打賭之後的這幾日,阿道爾夫心裡時常還會想起那天的話題,就像飄在意識淺層的雲朵,時而浮現、時而消散,偶爾也會聚在一塊,令他難以忽視。
中午,當他帶著便當走進餐廳時,偶爾會看見在餐廳裡吃著三明治的彼列,他總是一個人坐著,默默的獨自進食。
阿道爾夫感到困惑,也有些意外,他看見了彼列面前的小紙盒,知道那是來自協會附近的三明治店,是人類的食物,但彼列只是專注的吃著,彷彿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他周圍的人們熱絡的聊天,偶爾也向他搭話,融洽的氣氛並不曾因為他的寡言而低落。
彷彿若不存在漫長的時間洪流,彼列與他身邊的人類便無半分區別一樣。
這讓阿道爾夫感到好奇,也讓他在難得提早下班的日子裡主動接下了到總務組跑腿的差事。
偌大的總務組裡只剩他預想中期望看到的那個身影,阿道爾夫踏著忐忑的步伐推開門上前,按著往日的流程辦理申請手續。
「彼列先生,今晚、是否能與您一起用頓晚餐呢?」在離開前,他試探性的開口問道,「我一直想感謝您上次幫了醫院那個大忙。」
空氣中有太妃糖的味道,大約是房東太太的傑作吧。
阿道爾夫將鑰匙插入鎖孔,這才想起方才似乎是兩人各自付的錢。
「......我真是的,只好下次再約彼列先生了吧。」
紅色的大門關上之前,只剩這句低語與溫暖的香氣一同消散在夜色之中。
End